第87章 安西的春(10/9,十更)

    第87章 安西的春(10/9,十更)
    三月三,春耕时节。
    伊犁郡的天空,飘洒著滋润的牛毛细雨。
    田间地头的农民们仰望著天幕,脸上是藏不住的、发自心底的笑意。
    曾几何时,灌溉这片土地,全靠人力引河、掘井,劳苦艰辛。
    如今,一切都不同了。
    葬龙山脉那道通天门户洞开,带来的不止是通路,更是天降甘霖。
    来自东方的丰沛水汽,化作这绵绵春雨,无声滋养著乾渴的大地。
    安西府东部诸郡,尽沐其泽。
    曾经乾燥龟裂的土地,如今水汽氮盒;府內几近枯竭的河流,清波重现,汨汨流淌。
    一场开山引云的壮举,悄然改变了安西的天地,也彻底改写了百姓靠天吃饭的命运。
    这细雨,便是最动人的见证。
    安西王府。
    江昭明合上手中最后一份文书,目光落在下方桌案后那道身影上,
    那道身影十分认真,正如江昭明初来安西时。
    只是如今的他,身形不稳,手也时常微颤,
    江昭明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最终化作一声悠长的嘆息。
    十年光阴,安西府气象万千。
    魔下將领英才辈出,突破神通者不在少数,踏入万象境者也颇有几人。
    整个安西,都洋溢著蓬勃向上的朝气,
    唯独一人,在这片欣欣向荣之中,正无声地对抗著时光的侵蚀,日渐苍老。
    江昭明初至安西时,范康已五十有六。
    如今安西王治下,十二载春秋流转,这位老臣已是年近古稀。
    曾经那位虽显操劳,却仍带著几分锐气与活力的安西府主,如今身形已有些僂。
    深刻的皱纹布满了他的脸庞,那是数十年弹精竭虑,风霜砥礪的印记。
    尤其刺目的是他那一头银丝。
    江昭明犹记得初见时,那发间尚是乌黑,如今却已尽数被岁月染白,在灯火下泛著微光,
    江昭明心中並非没有想过帮他。
    他深知范康劳苦功高,曾数次提出,要动用自身手段,助这位老臣突破神通境,延寿强身。
    然而,范康的执,出乎他的意料。
    那日的对话,清晰如昨。
    范康的声音平静而篤定:“王上,臣深知您手段通神,若您说要助老臣突破神通,老臣绝无半分怀疑。”
    “既如此,你便依我所言,我定保你踏入神通。”
    范康却缓缓摇头,浑浊的眼眸中带著看透世事的瞭然。
    “王上,老臣知道,施展那般神异手段,绝不可能没有代价。
    如今安西正值用人之际,您的心力、资源,当用在刀刃上,用在那些能替王上开疆拓土、护佑万民的英才身上。
    何必何必为我这把老骨头浪费?”
    “范府主,你可是本王手下的府主,助你突破神通,对本王而言,便是用在刀刃上了。”
    江昭明表情严肃,试图说服范康。
    范康抬起头,目光越过江昭明,仿佛望向遥远的江南,声音里带著温柔与歉疚。
    “王上,不瞒您说,老臣的髮妻,出身江南士族,本是闺阁娇女。
    自打她嫁与我,便隨我顛沛流离,从繁华帝京到这边塞安西。
    风沙磨蚀了容顏,操劳耗尽了心力,大半辈子,她没享过什么福,尽跟著我吃苦了。”
    范康顿了顿,眼中满是深情与坚决。
    “长生,並非臣所望臣不愿弃她而去,要陪她好好走完这一生。”
    “本王亦可助她——”
    “王上厚意,老臣心领。”
    范康打断江昭明,笑容苦涩但坦然。
    “內子与臣,更捨不得膝下儿孙,他们资质平平,於修行一道並无天赋,不过是这芸芸眾生中的寻常人。
    若我们夫妇二人得了长生,却要眼睁睁看著儿孙们一个个老去、凋零·—此等锥心之痛,臣与內子承受不起啊。”
    江昭明沉默了。
    他看著眼前这位,为安西呕心沥血三十余载、鬢髮如霜的老臣,胸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惋惜。
    范康的拒绝,並非畏死,而是源於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与深情。
    似乎察觉到江昭明眼中的难过,范康难得地露出了一个豁达的笑容,甚至带著点自嘲的意味。
    “王上,不必为老臣掛怀。您未来之前,安西那是什么光景?
    內忧外患,民生凋蔽。
    饶是老臣有汞血境的底子,在那段年月里,也硬生生熬得油尽灯枯了。”
    他语气轻鬆了些:“如今多好啊!上有王上您雄才大略,运筹惟;下有诸多年轻俊杰,锐意进取,安西朝气蓬勃,未来不可限量!
    老臣垂垂老矣,这把老骨头,也该给年轻人腾腾位置,让他们放手施展了。”
    他顿了顿,回想起忙碌的年轻官员身影,带著长辈般的期许,轻声一嘆。
    “况且看著这些后辈成长起来,能独当一面,老臣心里,比什么都踏实。
    这半生奔波,为的不就是安西能有今日之气象,后继有人吗?
    为安西当了大半辈子的『牛马』,如今能看沃野千里,骏马奔腾,老臣知足了。”
    回忆的暖流在心间淌过,江昭明嘴角不自觉地起一抹温和的笑意。
    他再次將目光投向下方桌案后,那熟悉的身影。
    此时他识海的万象道基中,木属“苍木神鹿”道基正闪烁著微光。
    收敛了思绪,江昭明轻声道:
    “范府主,今日春色正浓,你倒不如带妻子儿孙去游园赏,看一看这三月人间。”
    范康闻言,手中批阅公文的笔顿住了。
    他缓缓抬起头,顺著江昭明的目光,望向殿外浓浓的春色。
    一阵微风恰好拂过殿门,裹挟著泥土的清新气息,和远处桃李爭妍的馥郁甜香。
    他收回目光,深深躬身,行了一个无比郑重的礼。
    当他直起身,迎上江昭明那双深邃眼眸时,似是看懂了些意味。
    一丝瞭然、祥和的微笑,如同水面的涟漪,在他布满岁月沟壑的脸上缓缓漾开,直达眼底。
    他嘴角掛著一抹祥和的笑容:“王上!那老臣便先行一步了。”
    江昭明站起身,对著这位鞠躬尽的老臣,同样郑重地回了一礼。
    “范府主,今日务必尽兴!”
    伊犁河畔,春水潺潺。
    正午时分,缠绵的浙沥小雨终於停歇,天空澄澈如洗,
    范康换下了官服,穿著一身舒適的常衫。
    在家人的簇拥下,来到了城外一处水清沙白、杨柳依依的浅水河畔。
    消息不知怎地传开了,周围的百姓认出了这位为安西耗尽心血的老府主。
    他们並未喧譁打扰,只是远远地、带著淳朴的敬意。
    纷纷送来自家新蒸的糕点、刚摘的鲜果,默默地放在范家休息的草蓆旁。
    范康含笑一一谢过,眼中满是暖意。
    他靠在一张宽大的竹製躺椅上,身下垫著鬆软的褥子。
    看著孙儿们在水里嬉笑追逐,水溅起,映著他们无忧无虑的笑脸。
    看著儿女们在不远处的柳树下铺了蓆子,或低声吟哦著应景的诗句,或执笔描绘眼前春色。
    范康看著、看著,脸上的笑意便再也化不开了,深深的满足感充盈著胸腔,
    就在这时,一只同样布满岁月痕跡、却依旧温暖的手,轻轻覆盖在他搁在扶手上的手背。
    她挨著他坐下,没有说话,只是將他的手紧紧握在自己掌心。
    两双同样粗糙、沧桑的手,就这样在温暖的春光里,十指相扣,紧紧交握。
    就像当年他们还在学堂时那样。
    阳光包裹著他们,河水的轻唱、儿孙的欢笑、微风拂过柳梢的沙沙声,交织成一首寧静祥和的歌谣。
    范康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疲惫。
    他眼皮渐渐变得沉重,视野里儿女孙辈们的面容、远处百姓的身影,开始变得朦朧,如同隔著一层流动的水雾。
    他依稀看到孩子们停下了玩耍,带著惊慌围拢过来。
    看到妻子更紧地握住了他的手,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手背上。
    那些呼喊、低泣,都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渐渐模糊、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