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纸包不住火

    终於从加护病房转到了普通病房,周觅脸色依旧很差,精神头却好了很多。
    只是相比於那天睁眼睛刚看见霍棠和秦知夏的时候就著急问陈川的情况,这会儿整个人却始终沉默著。
    为了方便照顾,医院给她安排了个单间,大夫过来问诊,接著护士又过来扎针,营区的领导和歼击大队的战友们闻讯都过来探望,等都折腾完了,已经快晚上了,临走的时候孟凯歌嘱咐说明天调查组的人会过来询问那天事故发生的细节,让周觅不要紧张,周觅木然地点点头,最后一个离开的秦天扬体贴地把病房门关上了。
    於是病房里终於又剩下了她们三个。
    周觅肚子上的伤还没彻底封口,也只能喝点汤汤水水,桌子上放著战友们从营区厨房找大师傅现煲的土鸡汤,油星儿撇得乾乾净净,秦知夏给她盛了一碗,又体贴地打了热水倒在小盆里,给她烫了盒牛奶。
    刚才能勉强打起精神跟队里人说话的周觅这会儿又沉默下来,秦知夏把汤端过去,她摇摇头,身子费力地往下滑了滑,缩进了被子里。
    “你不吃东西伤才好得慢,”霍棠找了个瓶子,把战友们送过来的鲜在瓶子里插了个好看的形状,放在了她床头边的小柜子上,“好了我们就回去了,难不成你想一直住在这个地方吗?”
    “回哪儿啊?”周觅把被子扯过来蒙住头,在被子下面惨澹地睁著眼睛对著一片黑暗,声音隔了一层被子,更黯然地传出来,“我都废人一个了,哪儿也回不去了。”
    霍棠原本还在调整枝的形状,手指不小心被玫瑰上的刺扎了一下,圆圆的血珠渗出来,她强笑了一下,“说什么傻话呢,当然是回营区,你没听大家说吗?都等著你回去呢。”
    周觅厌世的声音从被子下面模糊地传来,“……都是骗子。”
    她不肯出来,饭也不吃,不能由著她把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命就这么折腾,秦知夏把汤碗放在了一边,一声不吭地开始摇病床下面的手摇柄。
    龟缩在被子里的周觅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晚了——就算她早感觉出什么也没用,她现在这个样子,完全阻止不了。直到秦知夏把半张床摇成了四十五度的时候,她才停下来。
    周觅缩无可缩,被迫撑起上半身,懨懨地看著秦知夏端著碗坐在她旁边,盛了一勺汤吹了吹,凑近她嘴边,“啊——张嘴。”
    周觅微微偏过头,“知夏……”
    秦知夏擎著手,不为所动地维持著这个动作,又说了一声:“啊——”
    周觅也没法看她这么一直举著碗和勺子,勉强张嘴把那勺汤喝了,才没什么精神头儿地又说:“我真的吃不下……”
    秦知夏的第二勺汤已经到了,放在她嘴边,哄小朋友似的,又拖长了声音“啊”了一声。
    秦知夏根本不听周觅说什么,周觅倔,她也倔,周觅不肯喝她就一直举著,就这么连哄带骗的,好不容易逼著周觅喝了好几口,后来周觅自己也看出来她是铁了心要逼自己吃东西,嘆了口气,自己把碗端过来,仰头抿嘴干了。
    “这才对嘛,”秦知夏开心起来,抽了张纸巾擦了擦她的嘴,“觅觅真乖。”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还觅觅……周觅把纸巾接过来,皱眉看了她一眼,“別噁心我,回头儿这点汤吐你身上,让你逼我吃。”
    霍棠去洗手间把手冲了下,回来的时候顺手替她把纸巾扔掉了,“还知道懟人,看来没傻。”
    “你们俩啊,也不用强顏欢笑了,”周觅嘆了口气,“我自己的事儿,就算你们避而不谈,我自己心里也有数。”
    霍棠拉了把椅子在旁边坐下,神色黯然,却也知道这个问题已然是避不开了,“队长最近在跑你的事儿了,政委也给了承诺,伤好之后你想去哪个岗,他们都可以酌情安排……”
    “酌情安排……”周觅苦笑了一下,声音却倏地偏执尖锐起来,“我想飞歼20,他们可以酌情安排吗?”
    秦知夏轻轻握住她的手,“周觅……”
    周觅无声地拒绝,把手抽了出来,“我师父情况怎么样?”
    霍棠和秦知夏心里同时咯噔一下,秦知夏不由自主地看向霍棠,霍棠在电光火石间强行稳住自己的情绪,先是镇定地回看周觅,接著替她將被子往上拉了拉,她藉此取巧地遮掩了自己的愧疚和不安,用听上去很平常的语气,似是而非地回答周觅:“等你好了自己去看吧。”
    “对啊,”秦知夏恰到好处地补了一句,她把床重新摇下来,让周觅平躺,“你自己去看他,我们才不会告诉你呢,所以你得好好吃饭才好得快。”
    周觅神经粗,但她不傻,哪怕她俩一唱一和演得再好,但对问题避而不谈的態度却引起了周觅的怀疑,她琢磨了一瞬,刚躺下又强撑著支起身子,定定地看著霍棠与秦知夏,声音已经沉了下去,“霍棠,知夏,你们跟我说实话。”
    霍棠暗地里咬紧了牙关,却拿出了差点进娱乐圈的演技,直起身来的时候摆了一个恰到好处的无辜疑惑,粉饰太平地反问她:“你觉得我们哪句是假话?”
    周觅浑浊的目光在她与秦知夏身上逡巡了一圈,脸色倏地一变,挣扎著就要下床,“我要去看师父。”
    “周觅!”霍棠和秦知夏连忙按住她,“医生说你现在不能下床。”
    周觅被她们摁住,有一瞬间,好像猛地反应过来什么的她是完全僵在床上的。
    她微微张开嘴,仍旧没什么血色的嘴唇颤抖著,她想问什么,但看著霍棠和秦知夏的表情,不確定的、极度害怕的一个询问,忽然就变成了一个让她毛骨悚然的確凿想法……
    “不行,我要去看我师父,”周觅忽然就疯了,她疯狂地试图睁开秦知夏和霍棠的手,顾不上伤口,脚上已经蹬开了被子扭著身体就要下床,转眼间声音已经尖锐起来,“你们让开!”
    霍棠死命地按著她的上半身,“不行你不能动,別闹!伤口裂开了!”
    秦知夏去抱她的腿,“周觅你冷静点!”
    “什么冷静?你们让我怎么冷静?!放开我!”她本来虚弱得不行,绝望崩溃之下竟然爆发出了濒死的力气似的,她们两个人竟然没法將她完全控制住,霍棠眼看著她露出的腰间绷带上染了血,当即头皮发麻地喊秦知夏,“医生,快去叫医生!”
    秦知夏不敢耽搁,放开周觅就不要命地往外跑,一叠声地喊著医生,病房里没了秦知夏的帮助,周觅甚至已经把腿挪到了床下——
    “让我下楼,我师父在哪儿?他在哪?!”周觅眼泪已经下来了,眼睛通红,根本感觉不到伤口疼似的挣扎著要下床,她伤口已经崩开了,霍棠怕两个人较劲让她情况更严重,不敢再死命摁著她,扶著周觅的肩膀转头手又被她重重地打开了,直到秦知夏慌忙地叫来了医生护士,几个人才合力將周觅重新抬上了床。
    眼看已经没有反抗的余地了,周觅木然地躺在床上,眼泪顺著侧脸落到枕头上,她偏头定定地看著护士像按个疯婆子一样死死地按住她的手臂,让医生给她推了一针安定。
    一堆人又在忙乎著重新拆绷带给她包扎伤口,她在安定的药力下渐渐冷静下来,像个木偶娃娃一样隨便他们怎么弄,別人说话她也没仔细听,她刚才挣扎的时候把她这些天睡觉好不容易蓄回来的体力用尽了,在药效与疲倦同时来临的时候,她仿佛染了一层锈的眸子神经质地看著旁边眼睛也红著的霍棠和秦知夏,她明明在说话,可是整个人却透出一种不祥的死寂来,“说吧,告诉我真话……即使你们不说……我也猜得差不多了,与其钝刀子割我,还不如给我来个痛快的……”
    霍棠闭上了眼睛,咬著嘴唇,半晌才从嗓子里低低地挤出一句,“陈教练……牺牲了。”
    “师父……”她痛苦地抬手捂住眼睛,良久之后,忽然爆发出仿佛从灵魂深处撕裂出来的一声悲愴至极的低吼:“啊!——啊啊啊啊啊!”
    “周觅!”霍棠和秦知夏嚇了一跳,想上前却被连忙绕过来的医生挡开了,“你別激动,周觅,你清醒一点,你不能这么激动!”
    医生一叠声告诫的同时试图將她的手从眼前拿下来,周觅不让他碰,动了下胳膊躲开他,伸手拿起了下面的枕头,挡住了脸。
    枕头像个吸音,將姑娘哀痛的慟哭遮掩成了模糊喑哑的动静,她情绪已经彻底崩溃了,上面明明在挡著脸嚎啕,可下面的医护人员仍旧在不遗余力地抢救著她崩裂的伤口,像在案板上悲鸣的小动物,无助又绝望……
    霍棠和秦知夏看著这情景,心里仿佛被看不见的刀片反反覆覆地割了几刀,心疼得不能呼吸,片刻后霍棠再也绷不住了,逃也似的出了病房,剩下秦知夏自己,看看霍棠的背影,又看看床上的周觅,深吸口气,坐在了床头边上,没去试图把周觅捂在脸上的枕头拿下来,她只是坐在旁边,手伸到枕头下面,轻轻摸了摸周觅的头,看她没反抗,就动作轻柔地將周觅的头往自己身边带了一下,让她枕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医生好不容易把伤口重新处理好,而周觅的眼泪很快把她的裤子打湿了。
    管床大夫走之前嘱咐一定要安抚好周觅的情绪,伤口再崩开一次她恐怕就又得住进icu,秦知夏忙不迭地点头,安抚地在枕头下面一下下顺著周觅的头髮,温柔又有安全感的动作,让崩溃中的周觅慢慢想起了小时候遇见伤心的事情就枕在姥姥腿上,姥姥轻轻梳拢她头髮的手……
    渐渐地,她安静下来,在无声的流泪中沉沉地睡了过去。
    而在病房外,霍棠蹲在墙根边上,给沈驍打了个电话。
    电话很快被接起来,沈驍喊了她一声,霍棠为自己这么晚的打扰感到不好意思,“抱歉,这么晚了还打给你……”
    沈驍没废话,“周觅怎么了?”
    霍棠也自责,“我们没瞒好,她知道陈教练的事了……”
    电话那边,沈驍沉默一瞬,“不是你们的错,迟早要知道的。”
    “我打电话是想问问你……”霍棠刚才其实已经想好了,但话到嘴边又有一瞬的犹豫,沈驍没催她,直到良久的沉默后,她还是坚持了刚才的想法,声音沉沉地问沈驍:“后天陈教练的遗体告別……能不能让周觅一起去?”
    “我明白你的意思,”电话那边,沈驍也沉默了一瞬,却还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但是考虑到周觅的身体情况——不行。”
    “陈教练是为了救她,你让她去送最后一程吧,不然我怕她这辈子都没法从这件事里走出来……你让她去看看,至少……在周觅的心里,或许算是个正式的感谢和道別。”
    “就算如此,也得考虑老陈家属那边的情绪,”沈驍犹豫片刻后,仍旧没给肯定答覆,却也没有在想也不想地拒绝,只说:“你让我想想。”
    沈驍毕竟是队长,在第四旅的位置有特殊,考虑的事情比霍棠多,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霍棠也知道自己不能再多说了——从上下级的关係来说,再多劝,就是不懂事了。
    掛了电话,屋里的秦知夏出来,跟她蹲在了一起。
    俩人都很颓废很疲惫地靠墙蹲著沉默不语,片刻之后,霍棠乾脆颓唐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秦知夏像个复製人,看她坐下了,自己也利索地一伸腿,跟她姿势丝毫不差地坐了下来。
    霍棠朝房间里面扬了扬头,“睡著了?”
    “嗯,”秦知夏闷闷地应了一声。
    霍棠看著她又哭红了的眼睛,从兜里摸出一包纸巾给她,嘴里却不由感嘆:“明明这么爱哭,水做的似的,但是大部分时候,你又比我坚强。”
    “我那不是坚强,”秦知夏低著头,拿出纸巾擦了下眼睛鼻子,“是因为哭可以发泄一部分情绪,所以可以忍耐得更久。”
    霍棠不置可否地搭了一句:“那下次我也学学。”
    秦知夏靠著墙,目光无意识地盯著不远处地砖上留下来的浅浅一串脚印,忽然问她:“棠棠,你有么?”
    霍棠哭笑不得地看著她,“怎么我叫棠,就得天天揣著吗?”
    秦知夏懟了她一下,“肯定有,给我一块儿,我难受,想吃甜的。”
    “嘖,”霍棠话虽然那么说,动作却很诚实,从裤兜里摸出了两根棒棒,给秦知夏分了一根,自己也撕开了包装。
    秦知夏看她偷周觅的“大白兔”看多了,下意识地觉得她身上带著的总会是大白兔,没想到这会儿打秋风打来了一根果味儿棒棒,顿时还觉得挺奇怪,“你怎么吃上这个了?”
    那口气就好像只抽一个牌子的老烟枪忽然换了个烟抽一样,霍棠塞著棒棒,仰头看著天板,嘴里含糊不清地回答她:“路上隨手买的。”
    ——其实不是她买的。是那天跟沈驍出去吃早饭,沈驍看她实在难受得缓不过来,路过超市的时候,他给她买的。
    一块钱一根,他买了五根,攥成小小的一把递给她,她一直没太捨得吃,省著省著,最后只剩下了这俩,分了一根给秦知夏。